本文选自《货殖列传》。货，指财富，殖，言增长，货殖者，就是讲如何增长财富。《货殖列传》是一篇奇文，它载述了从春秋末年到汉初以工商业致富的货殖大家的活动，写了三十余个工商业者的生财之道，以及这一历史时期工商业的发展。就写作而言，该文时间上，从古到今；地域上，全国范围；内容上，把东西南北物资与地理人文融于一篇，经济与文化，经济与道德都讲到了。文中既有人物传记，又有哲理高论。宗旨是讲社会要发展，就要生产，就要经商。农工商虞并重，就要肯定人欲，肯定人性欲财而推动社会前进。司马迁在重农抑商的时代，独自发出叹美商人的异响，从历史发展的大势来看，这是超前的进步思想。

史公曰：夫神农以前，吾不知已。至若《诗》、《书》所述虞夏以来，耳目欲极声色之好，口欲穷刍豢之味，身安逸乐，而心夸矜势能之荣，使俗之渐民久矣，虽户说以眇论，终不能化。

夫山西饶材，竹、楮、、旄、玉石；山东多鱼、盐、漆、丝、声色；江南出楠、梓、姜、桂、金、锡、连、丹沙、犀、瑇瑁、珠玑、齿革；龙门、碣石北多马、牛、羊、旃裘、筋角；铜、铁则千里往往山出棋置(10)，此其大较也(11)。皆中国人民所喜好，谣俗被服饮食奉生送死之具也(12)。故待农而食之，虞而出之(13)，工而成之，商而通之。此宁有政教发征期会哉(14)？人各任其能，竭其力，以得所欲。故物贱之征贵(15)，贵之征贱，各劝其业，乐其事，若水之趋下，日夜无休时，不召而自来，不求而民出之。岂非道之所符(16)，而自然之验邪(17)？

《周书》曰(18)：“农不出则乏其食(19)，工不出则乏其事(20)，商不出则三宝绝(21)，虞不出则财匮少。财匮少而山泽不辟矣(22)。”此四者，民所衣食之原也(23)。原大则饶(24)，原小则鲜(25)。上则富国，下则富家，贫富之道，莫之夺予(26)，而巧者有余，拙者不足。故曰：“天下熙熙，皆为利来；天下攘攘(27)，皆为利往。”夫千乘之王，万家之侯，百室之君(28)，尚犹患贫，而况匹夫编户之民乎(29)？

由此观之，贤人深谋于廊庙(30)，论议朝廷，守信死节隐居岩穴之士设为名高者安归乎(31)？归于富厚也。是以廉吏久，久更富。廉贾归富。富者，人之情性，所不学而俱欲者也。故壮士在军，攻城先登，陷阵却敌，斩将搴旗(32)，前蒙矢石(33)，不避汤火之难者，为重赏使也。其在闾巷少年(34)，攻剽椎埋(35)，劫人作奸，掘冢铸币，任侠并兼(36)，借交报仇，篡逐幽隐(37)，不避法禁，走死地如骛者(38)，其实皆为财用耳。今夫赵女郑姬，设形容(39)，揳鸣琴(40)，揄长袂(41)，蹑利屣(42)，目挑心招(43)，出不远千里，不择老少者，奔富厚也。游闲公子，饰冠剑，连车骑，亦为富贵容也(44)。弋射渔猎(45)，犯晨夜(46)，冒霜雪，驰坑谷，不避猛兽之害，为得味也。博戏驰(47)，斗鸡走狗，作色相矜(48)，必争胜者，重失负也(49)。医方诸食技术之人(50)，焦神极能(51)，为重糈也(52)。吏士舞文弄法，刻章伪书，不避刀锯之诛者，没于赂遗也(53)。农工商贾畜长，固求富益货也。此有知尽能索耳(54)，终不余力而让财矣。

已：通“矣”。

刍（chú）：干草，代指吃草的牲畜，如牛、羊。豢（hàn）：豢养，代指吃粮食的家畜，如猪、狗。

夸矜：夸耀。势能：权势，能力。

渐：浸染，影响。

户说：挨家挨户宣传、动员。

山西：与山东相对，指华山以西地区，包括关陇及巴、蜀。饶：丰饶，盛产。楮：木名。（lú）：苎麻，可用以织布。旄（máo）：牦牛，尾上长毛可做舞蹈的道具和旄旗的装饰，是贵重的商品。

声色：音乐和女色。

江南：长江以南广大地区。楠（nán）：名贵树木。桂：即木犀，珍贵的芳香植物。连：铅矿。丹沙：即丹砂，俗称朱砂，红色颜料。犀：犀牛角。瑇（dài）瑁（mào）：一种海龟，其甲很美，可做装饰品及药用。珠玑：珍珠，圆者称珠，不圆者为玑。齿革：象牙及皮革。

龙门、碣石北：即华北地区。龙门，黄河禹门口，在陕西韩城县东北和山西河津县西北。碣石，山名，即今河北昌黎县西北的碣石山。旃（zhān）：毛毡。筋角：兽筋、兽角，用以制造弓弩。

棋置：如棋子之散布。